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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曲獎天后  新手上路  发表于 2012-5-26 13:06:42 | 只看该作者
心事了无痕,安安静静,平平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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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逸自由因为家庭的缘故,性格上颇有几分古怪,也多多少少受了些寻常孩子不曾受的欺侮,也许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她这一生都有些痴颠的味道。
    她母亲从未进过学,却颇有几分聪明。她从上小学识字的第一天开始就教她母亲识字,终于还是失败了,她一再的哀婉叹息,为着母亲有这样的遭遇而忧闷了好些时候。
    她母亲是她见过的最坚强的人。自从嫁到她家这许多年来,先是有公婆的各种糟践,后来父亲又大病了一场,一再地要母亲单独地支撑着这个家。再后来的时候父亲得了精神分裂症,这一病到了都没好,把十里八乡的亲戚邻居都得罪了,母亲的日子就更难过些了。
    好在她是个争气的孩子,成绩不错,在学校里面又不生是非,还时不时地被老师夸奖一番,想来那时候这也是她母亲唯一的精神慰藉。但乖归乖,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有那么几分的不安分,像一颗种子一样日渐茁壮,风吹雨打都不死。
    母亲苦苦支撑了好几年,她奶奶又瘫痪了。她母亲就越发地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她那时候在镇上读书,有几分多愁善感的品质,骨子里又有几分野性,但面上依旧是乖巧,是老师称赞的好学生。要不是后来她和一个同样不安分的男生公开的干了一架,大概她家里的事情还是一个大秘密。
    穷与病本身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她一直劝说自己要这样公平的看待。但当一切牵扯到她自己头上,再加上些有的没的闲言闲语,她成了一个小神经病,莫名顶着一个头脑不甚清醒的牌子,她便开始对自己身处的这种贫病交加的家庭痛恨起来。
    她后来也想尝试着平心静气的对待自己和整个家庭,但每每看见父亲那嗫喏的眼神,诡异的笑容和突然狰狞起来的面孔,她那鼓足的勇气登时就泄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她母亲一再的告诉她,人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子女,不管她父亲怎样的病着,心里对她还是很疼爱的,那疼爱不分清醒与不清醒。然而看着母亲在父亲面前那唯唯诺诺的笑,低身下气的模样,一阵一阵的恶心就涌上来,她直接想要呕出来。
    她一直为着母亲没有在年轻的时候跟别的男人私奔而遗憾不已。但后来逐渐听见村子里说哪家的男人和哪家的女人有染,闹地人仰马翻,鸡犬不宁,那男人还要动手打女人。再看看那些个男人獐头鼠目,她厌恶起来,把全世界的男人相像成了一副模样。但到底年少,她对婚姻与幸福还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奢求。
    高中的时候九逸也有过恋爱。只是可惜了一段年华。她喜欢的男生往往复复喜欢了好几个女生。开始的时候毕竟年轻好胜,她也追着莫华问,到底自己在他心里算是老几,也着实狠狠闹了几场。闹了几场也就伤了心,九逸又是那样一副脾性,后来干脆再也不争了,打定主意不再去挤那拳头大的叫做心得地方了。她和莫华也就只能这样。
    后来将近毕业时候,莫华先前喜欢过的几个女生都有了新的男朋友,他又来找过九逸,千万的甜言蜜语说尽,九逸听了,心里也还是一片宁静。
    那也实在不能全怨她。她一开始也有好几个要好的朋友,渐而听见那几个女生背地里说她的短处,觉得她高傲,爱出风头。虽然言语也不是多么不堪,但她终究觉得背面说人的人不可与交,渐渐就远了。人是远了,但她却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开始不信人了。
    还有一个男生,约她去跑步,趁着天黑无人,强吻了她,她也就恨了起来,自然是不能再好了。
    但也不是心灰意冷,她那时候还是顶信她的同桌,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是说了出来,就连她和莫华那纠缠不清的爱情。
    后来也是无意中,得知当时她那同桌和莫华也是极其暧昧的,下了自习总是相互等着,约齐了回宿舍。偏那时候她和莫华两个人,还在名义上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这一役她觉得自己是全军覆没,虽然也安慰自己,但到底是对什么事情都开始懒懒的了。
    高中的日子,还是不看相貌看成绩,她因为学习好的缘故,还是有几个人在身边的,不远不近,总还不至于孤立。毕业了也联系过一阵子,大家逢年过节的聚一聚,倒像是哥们儿似的。
    但九逸自己是受了父亲得影响,恨极了男生的懦弱,几年下来,她看着顺眼的少,看她顺眼的也不多。也就一直是一个人。
    宗海就是九逸在这帮兄弟里的一个,那时候倒说是喜欢她。九逸玩笑着混了过去,因为说到底,她不信。
    大学四年里,她没看中一个男生,也没有一个男生看中她,平平淡淡,四年一晃就过去了。毕了业她只是找了份中等的工作,淡淡过着日子。
    她工作了一年,还没给家里那去过什么钱,也没孝顺过父母什么,那时候她父亲却去世了。办完丧事的时候她由衷地觉得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恨也消了一大半,但不知怎么的,她却开始萎靡起来,说不出什么原因,只是觉得像开败了的花。
    再后两年母亲也去世了。她倒替母亲高兴,辛劳了一生,又是膝下无子,孤孤单单的,自己也是个冷冷清清的人,母亲一个人,或者也是可怜。
    只是这一来,她简直就是个“孤家寡人”的范例了。但她心里平静,像冰凉的岩石一样,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似的。
    除了戒荤,念经打坐与她是极其平常的事,她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姑子了。
    “尼姑是佛祖的情人”。当年莫华是这么说的。
    虽然他高三毕业那年说的恳恳切切,复读那两年也是时常开玩笑说不忘了九逸,好在九逸没信过。如今更是,莫华当然不敢来碰她这个半吊子的佛祖的情人,也结婚了。
    很多人都结婚了,她当年认识的同学,村里差不多大的孩子。似乎只有她,生命像一棵仙人掌,在沙漠里炎炎的烈日下长着,生命成了苍绿色,绿的发黑。
    她一个人,也存了点钱,生活过的没意思起来,心里一热,拎了个包裹就出发了——所谓流浪。
    到东北的小城遇见宗海是她不曾想象的事。她年纪也不笑了,该周到应付的事情也大致能应付的妥当,认真敷衍起来,自己也觉得是真的了。宗海带她回了家。
    她在他家里搁了三个月,也没走成。这个年纪的女人对幸福最是敏感,偏偏她缺失了的他能给。当年她不信他说喜欢自己的话,如今总有点深信不疑了。那也和她这几年萧索的生活息息相关。
    如今她对安定幸福的生活是那样的渴求与期盼。
    她这一趟,哪里像是流浪,简直就是出门来找个人托放自己。
    九逸和宗海是打算结婚了。宗海的母亲对着这个孤零零的儿媳,也没有反对,只是按着一贯的套路建议她也去做做婚前检查。
    宗海单位里一个姑娘叫若晨的,她亲姑妈就在医院。这个若晨又和宗海关系极好,宗海母亲的意思是,九逸去做检查也方便放心。九逸也觉得是,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可以这么幸福的度日,简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们把一切都准备的妥当了,那检查报告也出来了,却是说她先天不孕,治愈的机会也很小。
    这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九逸觉得自己做梦似的。她是怀着心虚告诉了宗海,幸而宗海不在乎,他还是坚持着结婚的。
    但他母亲不同意。宗海是家里的独子,冒这样的险,她总是不愿意。
    大人的意思她也明白,更加不想大家难堪,因此半夜里偷偷溜了,连再见也说一声。
    这才是流浪吧,毫无牵挂的。九逸是这样安慰自己。
    六年后在异乡再遇见宗海的时候,九逸正在艳羡这这个世界上欢声笑语出双入对的人。女人,年纪越大越孤独,小时候那对各种食物的厌憎之心减了,她心里也正经的渴望着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她遇见他,被自己心里的悸动骇得连逃也忘记逃了,只是呆呆站着,两只腿在那里打哆嗦。宗海倒比她清醒很多,奔过来一把抱住了她。他把她抱得那样紧,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两个字——九逸。
    他把“九逸”两个字叫出千百种变化来,思念的,宠溺的,疯狂的,怜惜的,痴心的,愧疚的……而她如今只是一具空洞洞的尸体,灵魂早已在他炽热的怀抱里燃烧殆尽。
    次日天晴,窗外的阳光透过深碧色的窗帘,一丝一缕照在她身上,把她从幽长繁复的梦境中拉回来。
    她侧头看着那偌大的一张床,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
    她想着,自己到底是没忘记那份渴望,竟然做出这样真实的梦来……这时候宗海的声音却若有若无的飘了进来。九逸又疑心自己做了梦中梦,这档子还在梦中没醒过来,然而想是这样想,人已经不知不觉地移到门口拉开了门——那走在楼道前面,一手搂着一个女子,轻言慢笑的人,不是宗海是谁!
    九逸心里吓了一跳,却是依旧站在门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一头半长的发,正像狂风里的幼草一样东倒西歪地竖在头皮上,她这时候反而慌起来,其实是宗海的身影早已转过拐角,不见了。
    但她还是受了惊似的逃了出去,就差没穿着一身睡衣跑了。
    要不是后来怀了孕,她就真的以为当初那是一场梦。她没忍心拿掉孩子。
    她生了个儿子,取名字的时候想来想去不知怎样好,干脆就叫小逸,跟着宗海的姓——傅小逸。
    生了孩子只得安定下来。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生活上的窘迫她倒可以应付,她像她母亲一样能吃苦节俭。然而最烦的事还是小逸和别的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在一个特定的时期里,缠着她要爸爸。
    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哄着他,动用自己所有的脑细胞和童年时期听得为数不多的故事就地编一个故事给他听,告诉他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心情不好的时候便由着她儿子在那里念叨,想都不想就答应。
    他那样的孩子,看见什么就是什么,却也有认真的时候。
    他问“妈妈,爸爸是不是飞了啊?”
    “嗯。”她漫不经心的答应。故事里面是这样说的,她记得。
    “就像小鸟一样飞了,是不是?”
    她也依旧答应了一声。
    再后来他还问“妈妈,爸爸是飞了,是不是?”
    “是。”
    “就像飞机一样在上面飞是不是?”
    她也答应了是。但小逸却哭起来,她觉得不耐烦,只是皱眉看着他。他还小,也是凭着直觉,见九逸不理他,哭着哭着也就作罢了。
    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还是闹着脾气,一口咬定是九逸骗了他。九逸的脾气也上来了,跟孩子吵起来“什么时候骗你了?!”
    小逸被她吼的眼泪巴拉,立场却是很坚定,撅着嘴道“你上次告诉我说爸爸像小鸟一样飞了,这次却说爸爸像飞机一样飞了。一个人怎么能又像飞机又像小鸟……”
    九逸听见他还说爸爸,烦躁起来,喝道“我什么时候说你爸爸像飞机了!什么爸爸像老鹰像兔子像癞蛤蟆像小鸟的话不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说的么!”
    “我没说爸爸像癞蛤蟆,我说他像飞机,像小鸟!可是飞机那么大小鸟那么小……”九逸等着眼睛看着不足椅子高的儿子跟她分析“像小鸟”与“像飞机”之间的矛盾,但小逸说到这里却住了口,他抬起头来,泪凝于睫,带着十分恐慌而笃定的神色问“妈妈,爸爸不会回来见我们的,对吧,所以你才骗我的……”
    他到底是个孩子,说到后来那眼泪就纷落如雨了。九逸被自己儿子的聪明才智也骇得糊涂了,竟然蹲下身子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那是她从离开宗海家到现在,第一次痛痛快开哭出来。
    那情景是悲凉的,虽然她不承认。小逸没她精力旺盛,哭了一阵子累了,在她抽抽噎噎的过程中睡着了。
    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见一趟宗海。因此她对小逸说“哎,我们去找你爸爸吧,到时候你自己看看他是像飞机还是像小鸟。”
    话是说的很坚定,但到哪里去见宗海九逸心里是一点儿也没底的。最终还是决定去家乡碰碰运气。她想,找得着就见一面,或者隔着远山远水看一眼也行,找不着就算了。她也不是一定要找他,不过是一时兴致。她知道自己千里寻夫是假,不过带着孩子出来走走。
    而况自己的父母葬在故乡,她如今是为人父母,去拜祭一下也是应该。
    秋凉如水。她牵着小逸,试图走进宗海老家的那条幽深的小巷。
    年轻的时候也试着走过,那是她还大学没毕业。但她总是那样,白天也迷路,晚上也迷路。宗海的母亲那时候就笑她——这样一个高材生,怎么这样一段路走多少遍都记不住!
    她而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拉着小逸乱走一气。
    很多年前,九逸年轻的时候,这条巷道两边是两堵矮墙,比她高出半个身材。晚上的时候月亮就挂在矮墙上,有时候连半边天都是红的,那是傍晚,月亮才升起来的时候;有时候天却蓝的像一块宝石,那是半夜,月上中天的时候。
    小逸大概是怕黑,紧紧地靠着她,几乎把一个小小的身子缠在她腿上。
    一如既往的三岔路口,建筑早已换了新的,她更加分不清东西南北来,只是随地捡了一条,探脚就走。
    不几步,迎头便撞上一点闪闪的红光,一明一灭。她大概是沉醉在往昔里,痴迷了,竟惘然的伸出手去,要捉住妖精一样闪在黑夜里的微弱的光芒。
    九逸手里抓了个空,背上却是一紧,脚下一个酿跄,身子直直地扑过去,镗然有声——那是一个人的胸膛。
    他一如既往的在她耳边呢喃着“九逸”两个字,思念的,疯狂的……他身上满是烟草的味道。
    九逸清醒了,挣扎着要逃开。但宗海只是紧紧抱着,并不放手,九逸急躁起来,不由地咒骂了一句。
    她儿子虽然被吓哭了,但却在这时候表现的十分勇敢,他死死抱着宗海的腿,又咬又叫“放开我妈妈!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人!”
    这场闹剧持续了将近两分钟。两个大人都安静下来了,只有小逸还在那里独自个儿厮打、哭闹。像演一场独角戏,导演没喊“卡”就得一直演下去一样。
    “哪里来的兔崽子,在这里闹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清喝把抱着和被抱着的人都吓得退了一步,孩子都被宗海带的倒在地上。
    九逸想,接下来大概是自己会挨一巴掌。因为所有狗血的剧情都是这样编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先开始时处在她这个位置的人会被女主人扇一巴掌——再接下来的剧情怎么发展,就得依在场的三个人而定了。
    九逸并没有想过要辩解或者还手,她只是想在这一巴掌落下来之前扶起小逸。她才蹲在地上帮孩子擦眼泪,那个女人也就蹲了下来,她甚至和和气气的问九逸“你身子不舒服么?”
    她说着凑过来往就一脸上看,九逸也正在看她——原来她们早就认识。她是千依,以前宗海的同事,现在宗海的妻。而她九逸以前是宗海未过门的妻,现在却是个狭路相逢的故人……
    这一认清楚,九逸不免尴尬起来,讪笑道“你好啊……我这是……来这边拜祭父母……租了个房子在巷子里……谁知道遇见傅宗海……喝醉了……把我认成你了!”
    九逸说着话,拿袖子一下一下在小逸脸上擦着,只是借故不起身,孩子却是早已不哭了,只是瞪着一对眼睛看着三个人。
    千依站到宗海身边,冷笑道“你是喝风喝醉了吧!”
    宗海也不辩驳。千依却又道“巷子里黑,你带着孩子总是不安全,我们一起走吧。”
    九逸也只是应了声好,拉着小逸走在前面。那感觉像是要被发配到宁古塔充军的流饭,自由与尊严刷的都没了——像飞机一样飞了。
    她知道再走下去也是枉然,因笑道“我得出去买点东西,你们先走吧……”她不等千依和宗海说话,便过回头来走了。
    这同路而行的四个人,瞬间就是分道扬镳了。九逸也知道开始的几步不能慌,否则叫人笑话。但不知怎么的她一开始就是在飞奔,小逸被她拖着跑。
    但又跑不远,她脚下一绊,身子往后一仰,又被宗海抱紧了怀里。他那满身的烟草味升腾起来,九逸脑海里就空白了,只听见他说“九逸,不要走!不要走,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你还往哪里去?……”
    她糊里糊涂地又跟他回了家。千依早已到家了。宗海的父母都在,寒暄过后坐下来,大家都不做声。宗海也没跟他父母说九逸的孩子是自己的的话。九逸也就没提,只是挨个儿看过去,一张张脸都被吊灯照的惨白,一张脸上一个川字眉。
    九逸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地小逸也醒了。她绞了个冷水毛巾给小逸擦脸,一边儿道“你看,那个卧房里睡得那个男人,就是带我们回家的那个男人就是你爸爸……”她指着宗海家小院里斜对面的门道“你偷偷进去看看,看清楚了,咱们就走……还有,被发现了不能说是我我教的……”
    她说着把小台灯交到小逸手里。但小逸却歪着头倔强道“就是你教的!”
    九逸气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儿子却笑起来,“妈妈,进来的时候我就看清楚了,傅宗海嘛!我们走吧!”
    九逸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牵着小逸,又要在半夜三根开溜了。然而走了不到一半,吧嗒一声,一院子昏黄的灯光亮起来。
    宗海的母亲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披着一件素白的毛衣。被这灯光一照,连她脸上都泛出灿灿的金光来。九逸吓了一跳。
    “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解决,三更半夜的,你经得起折腾,孩子经得起么?”九逸站在院中央,竟然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吱呀一声,宗海的房门也开了。他和妻子并肩站在门口,屋里刷白的灯光把两个人都照成了纸片儿,院子里昏黄的路灯又在人头顶上镀了一层金光,像是天上降下的神仙,随时要腾地而起,飞上天去。
    只有她九逸是个孤魂野鬼,站在院子中央,手里还牵着一只小鬼。
    “妈,我只说一句话——要么就叫他们母子走,再也别来纠缠宗海了;要么就留下他们母子,我走!”
    九逸听了这话,一时千言万语涌上来,但也是气糊涂了,她只是说了一句“我要走了!”抱起小逸,飞也似的夺门而出。
    她抱着孩子在巷子里奔了良久,像是逃命似的,但她知道后面没人追,她这时候也是自己在演一场独角戏。
    自此之后,她儿子倒是再也没有问她要过爸爸。他长大了,颇有几分英俊,看着儿子的时候九逸也经不住自恋,想来自己年轻时候长得也不算粗笨,否则怎么生的出这样英俊的儿子。
    小逸也很乖,但他越乖,九逸越觉得他心里藏着的叛逆的种子越多。
    小逸十六岁的那年,宗海来找她。说是自己的母亲危在旦夕,心里挂念的还是这一辈子没能有一个自己的孙子。有点死不瞑目的感觉。因而希望九逸能带着小逸回去一趟。
    九逸也明白那种境况,别人的孙子都可以结婚了,自己身边却是什么也没有。让小逸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但毕竟年纪大了,心里的辛酸格外的多。自己这些年风雨飘摇他不管,这时候来求他,还是为了他的家庭,要带走自己的儿子。
    九逸还在沉思中美回过神来,就听见“啪”地一声,她儿子已经扇了宗海一个耳光。
    宗海挨了打,也只是拿手捂住了半边脸。小逸却伸手拉开了宗海捂在脸上的手,在宗海惊骇疑问甚至带着慈爱的眼神里,又扇了他一个巴掌。
    九逸看着要笑出来,毕竟她儿子是向着她的。她憋着笑喝道“哎,小逸!干嘛呢!”
    小逸斜过脸来,十分正经的口吻,道“他孝顺他妈,我孝顺我妈,各行其是……”
    “跟你爸回去吧。”
    “喂,九逸,要回去,也是我跟你回去吧!”
    她儿子对她总是直呼其名,这些年,也都习惯了。
    病中弥留的人,对往事总是要格外的伤感一些,宗海的母亲也不例外。
    她握着小逸的手,神泪俱下地诉说着千依是怎么利用她在医院的姑妈倒了鬼,把自己检查书改了九逸的名字拿出来给她看,害的她这些年来一直报不上孙子,又说千依为了生个孩子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她也因为这个和千依不和的……
    九逸听着也觉得平淡。她当然不是不能怀孕,否则哪里来的小逸。只是小逸在那里气的脸发白,她使眼色使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才止住随时都要暴起的小逸。
    等宗海母亲睡了,小逸走出来,在医院的走廊里,一把抱住倚墙而立的九逸,眼泪汩汩流进她的衣领里。
    她儿子在那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她,亲吻着她如今生了皱纹的脸颊,在她肩头呜咽着,也只是声声叫着“九逸”,只是不像他父亲那样有千百种的变化。他那呼唤,深沉而痛苦。
    宗海在母亲的葬礼之后,对着九逸,竟然千依百顺起来。如今他和千依离了婚,那意思是极像让九逸带着孩子留下来的。
    九逸觉得这件事还是得和小逸商量着来。小逸却又问她“你想不想留?”九逸是真的不想了。这一生就这样,她和宗海也不过如此。
    不过几年她便病了,大有一病不起的架势。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了,只是放心不下小逸,他不过二十岁,还是个孩子。
    但有时候看见小逸端汤送水时那坚毅的目光,九逸觉得倒也似可以放心地撒手人寰。
    她们的生活并不富裕,她不想自己走后还留下一屁股债给小逸。小逸性格上多多少少继承了她,有些许的冷淡,因而也不强求。
    最后的日子她发烧似的想出去透透气,因而对小逸说“去布达拉宫吧,磕长头去。”
    然而长头磕不成,她的生命却要终结了。小逸陪她坐在车后面,抱着她。大概也觉得她支撑不住了,强笑道“九逸,你不必担心我,我比你要坚强!”
    “嗳,九逸,要不以后我就娶一个你这样媳妇,好好儿待她,你说好不好?”
    “嗯。”
    “嗳,九逸,你要是喜欢,我以后住在布达拉宫旁边,摆个小摊儿替人算命?”
    “嗯。”
    “嗳,九逸,要不我去找傅宗海,管他叫爸爸,伺候他,孝顺他?”
    “哼,你有这觉悟……”九逸到底,没了力气,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小逸却是猛地把她抱紧了些,道“九逸,我以为你没听我说话,我以为你在胡乱答应呢!”他把头埋在她脖颈里。
    她知道他儿子在哭,她知道他害怕她胡乱答应着答应着就没了气息。然而那时必然的事。
    “小逸,抛尸荒野吧,搬来搬去的麻烦……”她说。她儿子闷声笑了一下,那眼泪却更汹涌了,全流进她领子里,冷冷的。她想她儿子也许会听她的。但也不确定。反正她是不管了。
    她这一生,就像是长在沙漠里的仙人掌,被太阳晒得干绿干绿的,只长刺,等了一千年,生了个儿子,才开出一身鲜红繁复的花来,如今是花也要谢了,人也走了。

精彩评论3

3
兰花洁净  新手上路  发表于 2012-5-25 23:22:29 | 只看该作者
人生啊,就是这样子,呵呵
4
zju  乞丐  发表于 2013-11-7 09:06:55 | 只看该作者
路过,支持一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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