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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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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堂英把房门关了,一个人悄悄地躲进屋里,想找件贴身的衣裳穿上,去乡里(当时叫公社)参加青年会议。可不知为哪样,箱子都掏空了,仍挑不出一件合心的。比划好一歇,她才把那件苹果绿一字领的罩衣穿在身上。穿好衣裳,堂英走在镜子前一照,只见衣裳裹着她粗短的腰身,硬像圆溜溜的冬瓜。她荒忙退后一步,这一退,镜子里跳出一张胖嘟嘟的面孔,扁平的鼻子,又厚又大的嘴唇……堂英急忙用双手捂住脸,她真想把那件衣裳撕成八大块,把镜子打个稀巴烂……

其实,怎么怨得了衣裳和镜子呢?堂英分明知道,是自己长得丑。俗话虽说三分人材,七分打扮,可这句话对堂英完全不适合。就以这件苹果绿涤卡衣裳来说吧,是她和王琴花一起赶场买的,型号完全一样。可人家王琴花穿在身上多伸展,起路来像风摆柳一般好看;堂英穿在身上像个冬瓜,怨来怨去,只怨爹妈给她生了那副丑陋模样。

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可不像当今时代那么的多元。所以写小说的,总是笔下生花,把自己的女主角写得很美,很“高大全”的。什么柳叶眉呀,缨桃嘴呀,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眼睛呀!但凡长相不漂亮的姑娘,是不配上场来担当主角的。其实即使我从当今的时代来讲,何尝不希望这个短篇小说有个绝代佳人来为大家凑兴呢?可我们的堂英实实在在是个长相不体面的姑娘,而这篇小说又不得不让她来充任主角。为此,只好情读者见谅了。

堂英长得丑,不仅在本村,就是方圆几个村赛,也是出了名的。你想想,一个长到26岁还没有人家上门来提亲说媒的大姑娘,当爹妈的岂有不焦心的道理?无怪乎,人们叫她“罢脚妹”、“丑大姐。”为这事,她爹妈很有些着难。春上,还谣传堂英她爹吴满公放出这样的话:只要哪家年轻后生肯娶堂英,非但不收彩礼,反而愿意倒赔一套嫁妆。说来世间也真有这种巧事,这话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下江生产队一个人耳里。此人名叫田德富,一向游手好闲,又贪杯爱酒。队上承包给他七分责任田,他宁肯丢荒,在外哄哄骗骗混日子,到三十好几了还没娶老婆。那天田德富在镇上狗肉摊上喝酒,忽然听人摆起吴满公赔嫁妆打发姑娘出嫁的事,他顿时乐得一拍大腿,说声:“要得要得,这个老婆我娶了!”说罢真的摇摇摆摆走了20里路找上门来。一路上,田德富是何等开心:不花一分钱一颗米,白白讨个老婆,还外搭一套嫁妆。这种好事,怕打着灯笼也难找。那堂英虽说长得丑些,倒也是把干农活的好手,娶过门来,她只管插秧种地、生崽做饭、管家看门……田德富越想越美,哪晓得到了吴满公家,三句话没讲完,老头子早气得红眉毛绿眼睛,当场轮起烟杆往田德富身上乱劈,边打边骂:“你这个喝了狗尿的杂狆,跑到我家来发疯癞……”田德富本来是个无癞之徒,挨了打不服气,退到门口还大吵大嚷。这一闹,被人们传为笑料。堂英气得两天没吃饭,关着门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堂英姊妹兄弟四人,头上两个姐姐,脚下一个兄第,哪个不是生得标标致致的?大姐二姐当姑娘的那阵,提亲说媒的人家起串串来。惟独到她堂英……

唉,命运,你怎么这样捉弄人呢?

平常队上或者公社开会,堂英总是坐在角落上,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听听,听完就走。她从不想去凑热闹,更不会在衣着打扮上花工夫。可今晚堂英居然破天荒想打扮一下,那是因为有一个人在她心目中占有绝对位置的人才从部队复员回来了。今天的会,就是这个人来通知她的。堂英要在自己尊敬的人跟前露面,怎么不好生收拾一下呢?

可是,刚才在镜子面前这么一照,堂英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去开会了。她把衣裳一件件重新放进箱子里,两串冰凉的泪珠不禁夺眶而出。



“堂英,昨晚你咋个没有来开会呢?”堂英正在后院磨包谷粉。何跃武一头撞进来,带点责难地问。

何跃武同堂英同庚,也26岁了。他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二年入伍的。他当时不论怎么看,模样也都不起眼。可几年过后,何跃武从部队复员回来时,却已经是个虎虎敦敦、红光满面的后生伙了。他个子不很高,但长得结实健壮,两道浓眉配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膛,再加上绿军装一衬,给人一股英武之气。从部队回来以后,他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负责清年工作。昨晚在公社召开青年会,他是特意通知了堂英的,可临到散会了,也没见堂英了,所以今天中午专程上门来问。

堂英没想到跃武会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脸刷地红了,心也扑腾扑腾地跳了起来;她慌乱地推着磨,感到跃武那双火辣辣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何跃武见堂英不回话,一时又不知怎么好,索性凑上去,伸手握住磨杆,帮她推起磨来。咕噜噜,咕噜噜,小磨转得更快了。

“说呀,你咋个不去开会呢?堂英。”

“我----头疼。”她吱唔着。

“头疼,早不疼,晚不疼……”跃武扭过脸来,好像根本就不相信。

其实,堂英昨晚还是去了的,但那已经是快散会的时候。她没有进会场,只躲在窗下看了一会。当时,大家正在谈论县文化馆春节要组织文艺调演的事。她听见跃武说:“现在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有些人不管农村文化生活。我们青年要组织起来,把农村文化生活丰富起来,排好节目,春节到县里去参加调演。”一百支光的大电灯映着他英俊的面孔,王琴花就坐在他的身边。

自从跃武回来以后,堂英听说王琴花总是缠着他,有事无也要找跃武扯几句。真是!人家刘三姐唱歌说:“山中只有藤缠树,世上没得树缠藤。”看来,王琴花对跃武是有点意思的。这不是树缠藤吗?

小磨有节奏地转动着。现在,不是王琴花,而是堂英她自己挨在跃武身边了,挨得那么近,她甚至有点害羞起来。可人家跃武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大大方方与她说着话。

“堂英,昨晚你没去,大家让我转告你,现在秋收了,活路也不紧,公社团委研究决定组织一个业余文艺宣传队,每星期抽三个晚上到公社会议室排节目。只要愿意,都可以报名参加,你……”

“我?”堂英有点惊讶。倘说叫她干别的,粗活细活,她是绝不会推的。可现在,是叫她去参加文艺宣传队,别的姑且不说,单凭她这份长相,行吗?“不,我一不会唱,二不会跳,再说……”剩下的话堂英没说出口,她能说自己长得丑吗?

“怕哪样嘛,我参军以前,就晓得你爱唱歌。你不跳舞,也可以搞小合唱、独唱。堂英,你还不晓得,我在部队几年,学会拉二胡了,我可以给你伴奏哩。”跃武说得那样城恳。顿时,好像有一股暖流在堂英的五脏六腑中缓缓流过,她觉得心里热呼呼的。只这一句话,对于一个平常总是自暴自弃的姑娘来说,份量该有多重啊。

“哎,堂英,你咋个不讲话呢?”

“我……”

“我就晓得你,总是呆在家里纳鞋底、做针线,一点也不像年轻人。”跃武有些生气了,忽然停住了手。堂英的手也跟着机械地停了下来。小磨不转了。

“好,我参加!”她说这句话,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真的?我就替你报名喽。赶场天晚上开会,你一定来。”

“嗯。”

小磨又轻快地转动了……



公社业余文艺宣传队终于成立起来了。虽说锣齐鼓不齐,但大家兴致很高。公社还特意拨了两百块钱(这在那时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给他们添置了几套简单的服装。队长自然是热心文艺活动的何跃武。

队里总共26人。男青年11人,女青年15人。别的姑娘,大都没有异议。惟独堂英,简直成了笑柄。有人当面不说,背地里却叽叽咕咕议论开了。

“哟,丑大姐也要来跳舞了!”

“她要真上台去,那才叫好笑!”

“家里沒得镜子,也不到井边照照自己……”

王琴花是队里得天独厚的人物。她不仅长得有几分人材,而且还多少有些文艺细胞,所以在青年人中间,除了何跃武,她谁也看不上眼,堂英就更不在话下了。她当着堂英的面说:“堂英姐,我们上台跳舞,你可得看好衣裳呢。”堂英沒生气,反倒笑着答应给大家守衣裳。第一个排练的节目是花灯歌舞《庆丰收》。当那几个男女青年跳热了,把外衣脱下来,堂英深果然一件件收在一起,跟他们照管。这样一来,仿佛成了定例,每次排练,大家都脱了衣裳,就丢给堂英。还有一切杂事,比如搬凳子呀,扫地呀,堂英也总是争着干,仿佛她是转门来打杂的。她毫无怨言,甚至觉得这是应该的。

过去,堂英因为自己长相丑,总是离群索居,不肯出来与大家一起玩。久而久之,青春的花瓣在她心里几乎悄悄地枯萎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老了,生命像一匹秋天的树叶,在渐渐地枯黄。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在同辈的小伙子中,大家都对他冷漠,从来不主动接近她。赶场也不跟她走在一起……当然,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何跃武。跃武参军前,对她是友好的,就像对待村里别的姑娘一样。后来,跃武参军时,送给村里每一个青年一张他穿军装的照片,堂英也得了一张。跃武沒有嫌弃她,也丝毫没有另眼看待她。就为了这个,堂英对跃武已经感激不尽了。她曾经打算给跃舞写信,但又怕遭来非议,怕人家说她自作多情。不过几年中,她还是给跃武寄去了三双布鞋,五双鞋垫。那是她悄悄到跃武家找的鞋样,熬更守夜做出来的。鞋子做得细细密密,用跃武嫂嫂的名字寄出去的。这件事,除了堂英自己,谁也不知道,当然跃武也不一定会知道。她甚至也不愿让跃武知道,要是跃武知道了,那才难为情呢?

长得丑的姑娘,自尊心总是很强,横在心坎上的防线,也一定比别的姑娘多。就说在文艺宣传队这种场合吧,姑娘小伙子们有说又有笑,惟独堂英总是欢快不起来。她生怕自己一唱一笑,人家总会说闲话,叽讽她。再说,她原是因为对跃武的那份深厚的感情,才鼓起勇气来的。可是来到这里,她却不敢主动去接近跃武。有时跃武过来与他说话,她心里也是慌乱的,甚至答非所问。可别的姑娘就不同了。王琴花呀,罗桂芳呀……你看他们,总是围在跃武身边又说又笑,那份劲头儿真有说不出的亲密。

对于跃武,堂英从不存在任何奢望。她敬佩他,因为他是一个好青,更主要的是他一直那样真挚地对待自己。只有在他身边,堂英才觉得自己受到了世界上最公平的待遇。认真地说她是爱跃武的,但他绝不愿这样想,她明知自己不配,只好把感情的激流禁锢在窄小的心里。如果王琴花与跃武相好,她决不嫉妒。在这边远的山区,琴花与跃武也算得上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了。村里的乡亲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堂英也甘愿为他们献上一朵祝福的花。



可矛盾终于发生了。

“堂英,从今晚起你练独唱,我给你拉二胡伴奏。”这思跃武当着众人的面前说的。

堂英来不及回答,坐在一旁的王琴花早气得脸青一阵、红一阵了。琴花早就想与跃武共同来演一个节目,她独唱,跃武伴奏。现在跃武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她的位置就无形中给挤出来了,不是给别人,而是堂英。琴花简直不明白,跃武怎么能跟堂英这样丑的姑娘搭当上台演出。

“她独唱,哪个跟我们管衣裳?”王琴花理直气壮地问。

“哟,琴花,怕张瑜和刘晓庆还没有你这么大的架子哩!”跃武辛辣地笑着说。

王琴花的脸顿时红了。她没想到跃武会这么叽讽自己,出了她的丑。她一下站起来,腰姿一甩,冲出了门。

“琴花,王琴花……”何跃武追到门口,可琴花已经消逝在夜色里了。

琴花一走,堂英又坚持自己唱不好,当晚节目没排成,大家都不愉快,很早就散了。

回家的路上,堂英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罪。其实,她什么也没做呀,在跃武与琴花中间,堂英一直小心谨慎,唯恐成为他们的障碍,招来什么不愉快的事,可现在……临进家门了,堂英忽然掉转身来,她决定去找琴花谈一下,叫琴花不要因为今晚的事生跃武的气。

堂英刚走到皂角树脚下,忽然听见树背后有两个人在说话。她慌忙停住脚,一听,是跃武和琴花的声音。

“琴花,你凭哪样不同意堂英独唱呢?”

“凭哪样,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才问你呀?”

“问我?我倒要问你,你为哪样硬把堂英拉到文艺宣传队里来?你看她那样子!”

“她唱歌不是很好吗嘛!”

“再好,还是那副模样……”

“琴花,你……”

堂英再也听不下去,她急转过身,往回走,像逃跑一样。

他爹来开门,一看堂英满面泪痕,惊住了:“你跟哪个吵架?鬼姑娘。”

堂英没答话,只管往里走。她爹跟在后面,气呼呼地说:“我晓得,男男女女在一起唱唱跳跳总不像话。再说你也不是那块料,泡木头做不成锄头把,你去凑哪样热闹?”

说透了,就是因为她长得丑,难道丑也是一种过错,一种罪吗?她哭,他愤恨,但她没有什么办法啊!难道她能脱胎换骨么?

堂英两个晚上没去参加排节日目了。到第三个晚上,爹妈都不在家,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出神,门嗄地一声开了。跃武手里提着二胡站在她面前。

“堂英,这两个晚上你咋个没去?”

“我不去了,晚上要砍猪菜。”她冷冷地说。

“今晚还有事没得?我帮你……”

“没得,没得,你快走!”其实,她并不希望他走。

“哟!还没有挨着你家板凳,就催我走?”跃武说着坐下来,把二胡大腿上一撂,说“堂英,既然你今晚没事,我们就来练。”

跃武也不看她,也不问她是否同意,便咪啦咪啦地调起弦来。他把音调拨准了,刚开始拉过门,堂英突然说:“跃武,让王琴花来唱吧!”

“为哪样?”跃武嗄地收住弓,睁着眼看她。

堂英最怕别人这样看她,忙埋下头去,喃喃地说:“琴花唱得比我好。”

“她唱得没有你好,我晓得。”

“再说……”

“再说哪样?”

再说哪样呢?这是潜台词。再说的话当然多:比如再说我不配,再说王琴花爱你,再说你也爱她,再说她那么漂亮……

跃武见堂英没有把话说完,心里也猜出八九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郑重地说:“堂英,一个人不能这样看不起自己嘛,如果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怎么让别人看得起你呢?”

“我有哪一点好嘛!”

“不,你有狠多好的地方,你自己却看不见。”

堂英大勇敢地转过头去,瞅了跃武一眼。她看见跃武那双眼睛是诚实的。她相信,当跃武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一定像把像他的眼睛一样诚实。



正当堂英勇敢地抬起头,准备向命运作出挑战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晚上,堂英正要准备去公社排练节目,妈突然把她叫住了。她一看,二老正二八经地坐在火笼边,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要跟她说。

“你坐下来,我们讲点事。”爹说。

堂英挪了根板凳,坐在二老面前。

“堂英,你翻年就27岁了……”妈道。

“妈,你有话就讲嘛。”

妈告诉堂英,后坡村有个人来提亲了。后生叫陈志忠,今年30岁,过去因为家里弟妹多,拖累大,一直没成亲。这两年境况好了,才提起说亲的事。介绍人来说以后,爹妈都去后坡村看了。那个小伙子憨厚诚实,有礼有性。新盖的封砖瓦房亮堂堂的,硬是户好人家。男方家不嫌堂英,说只要人品好,勤快,今后才好过日子。爹妈看那后生诚心诚意,当场就应了人家,订在腊月十五成亲。“堂英,衣笼帐被我赶场天就跟你去买。箱箱柜柜你爹也托人做了。”

在两个老人看来,这件婚事完全用不着征求女儿的意见。之所以今晚跟她讲,分明是要她做好婚前的准备,比如给男方做两双鞋子呀,给男方弟妹纳几双鞋垫呀。照家乡的风俗,这是免不了的。

这天晚上,堂英一整夜没有合眼,她反去复来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跃武的话曾使她准备鼓起勇气,向命运挑战。她也有许多別的姑娘所不及的长处。比如,她干农活,就比别的姑娘麻利;她的针线,就比别的姑娘细致;她唱的歌,也比别的姑娘好听……过去她看不见这些,现在她看见了。啊,她仿佛从黑暗中走出来,看见一点亮光,她多么希望这点微小的希望之光在瞬息间变成一片光明。她多么希望所有的人也这样看她。她应该得到她应得的一切,包括跃武的爱……

她决定去找跃武,把爹妈答应的婚事告诉他。如果跃武说她爹妈的主张是对的,那她就去死心嫁到后坡去,嫁给一个她所不认识的男人。如果跃武……不,堂英简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近乎荒唐。

不过她还是要去,要去的。



远远的,堂英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今晚没有月亮,她分辨不出究竟是谁?不过,那人好像与她走的是同一条路,顺着皂角拐弯向何跃武家那个方向走去。

堂英有点预感到了什么,她急忙加紧了脚步,跟上去。她终于看出那人身后的两条长辫子,这不是王琴花吗?堂英心里猛的一震,她到哪里去呢?

沿着小路过去,靠山脚下那一片有好几户人家。除了跃武家外,琴花的二婶家也在那里,琴花是不是到她二婶家去?到琴花二婶家门口了,但琴花并没有停下来。她径直穿过田埂,向跃武家走去。堂英的脚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再也挪不动了。

《谁不说俺家乡好》的二胡曲子从窗户里传来,在寂静的山野里轻轻迴荡。悠扬婉转的页曲把堂英的心完全搅乱了。

是偶然的巧合吗?不,堂英第一次来找跃武,就遇见琴花,琴花一定是经常来的,这不正好说明他们早就相好了妈?

远远的,堂英听见琴花敲门的声音。门很快就开了,透出一块亮光。堂英看见跃武把门琴花让进屋里,门随即就又关上。二胡的声音沉没了,那余下的缕缕如丝的声音,也最后消逝在黑朦朦的大山尽头。

过后,堂英开始迴避跃武了。她并不恨人家,她是希望自己的心赶快安静下来。她要着手安排出嫁的事。要做鞋,时间不多了,她得抓紧,晚上还要熬夜。

冬夜间,公社通知何跃武到县里参加团干培训班。跃武临走的那天,他去找堂英,堂英正关着门在家纳鞋底。

“堂英,开开门。”

堂英没开门,只把窗户开了一半,隔着窗对跃武说:“哪样事嘛,我忙得很。”

“我要去县里学习,一个月才回来。”

“嗯!”她冷冷地应了一声。

跃武见堂英不开门,便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她:“堂英,给你。你抓紧看看,等我回来,我们还要排节目。”

堂英接过来,是一本新崭崭的《农村文娱演唱资料》。她随手把书扔进抽屉里去了,哪有闲功夫再看书啊!

腊月十五,婚事按期举行,堂英嫁到后坡村去了。对于这桩婚事,人们的结论是:嫁不出去的丑姑娘,终于出嫁了。



婚后第三天,堂英和丈夫到娘家回门。她走进原先做的那个房间,屋子里陈设依旧。那架床,那张小书桌,甚至那面该死的镜子……只是她变了,她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堂英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随手打开抽屉,忽然见跃武临走送来的那本《农村文娱演唱资料》。这本书,她从未翻过,也几乎忘了。现在,她才想起来翻翻看。堂英才翻了两页,里面忽然露出一个崭新的信封。堂英简直想不通书里为什么夹着一封信。她好奇地抽出信笺,打开来,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是这样的:

“亲爱的堂英:你愿意我这样称呼你吗?”

是跃武写的。堂英几乎站不稳了。她拿着信笺的手猛烈地抖着。

“……我们从小在一块长大,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姑娘。尽管人们说你长得丑,你也总是这样认为,但我从不这样看。我觉得,一个人的外貌不是主要的。外貌再美,就像春天的花一样,迟早总会凋谢的。只有心灵美才会长久。我爱你,正因为你有一颗美好的心灵。

“堂英,我在部队时,你寄来的布鞋和鞋垫我都收到了。尽管你没说,但我一看那针线活,就知道是你做的,只有你才做得那样好。我复员回家后,又听我妈和嫂子说,去年农忙时,嫂子带孩子在城里住医院,我们家责任田的种子都是你播的。你还来帮我们家砍猪菜,常常砍到深夜十一、二点钟。这些,我真不知怎样感谢你!

“堂英,我从部队回来以后,很愿意接近你,和你在一起。但是,我总发觉你有意避开我,直到不久前我才明白,原来你一直以为我跟王琴花好,所以你才这样做。其实,老实告诉你吧,王琴花是经常来找我,她也愿意和我相好,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她。我心里只喜欢你,爱你。在我心里,你才是一个好姑娘……

“堂英,我明天就要去县里学习了,要一个月才回来。你要把那首歌练好,春节期间,要去县里参加会演,让我们一同登台,唱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

晚了吗?是晚了。按理说堂英应该有多少悔恨啊!但是,此时此刻,她心里反而沉静得像一潭春水,明朗得像一片蓝天。她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当她微微抬起头来时,正好面对着书桌上的那面镜子。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再也不像原先那样丑,那样难看了。堂英重新认识了自己:她是美的,曾经得到全村最好的小伙子的爱情,尽管她现在失去了,而且永远地失去了。但是,她一点也不因此而悔恨悲伤。跃武的爱使她懂得了人的真正价值不是外表的漂亮,而是内在的美。所以,她要很好地生活下去……

精彩评论1

沙发
Doris  乞丐  发表于 2013-11-28 16:07:49 | 只看该作者
我是个凑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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