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猫

我是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猫，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像我这样的猫比比皆是，但我在O城是一只家誉户晓的名猫，因为我的爸爸是市猫。
    O市是一个新开发的小城市，只有不到3年的历史，因为一条沿着城边修建的O形环城马路而得名。这条O形环城路是城市的地标建筑，跑步1个小时、骑车20分钟、开车10分钟。O城虽然小，可O城人的理想很远大。他们开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会，经过认真激烈的讨论，制定了五年、十年、十五年规划：五年修建第二圈O、十年修建第三圈O、十五年修建第四圈O……长此以往100年后，O城可能为成为拥有50圈环路的国际性大都城。
    但，现在的O城一切都是新的，新街道、新房子、新居民，整个城市新得让人们心里发慌。于是，他们为了让这座城市显得有“文化”一些，把新房子的外表用腐蚀剂侵蚀得斑剥陆离，在建筑物顶上安装奇形怪状的屋脊走兽。而规模最大、影响最广泛、效果最明显的活动还是轰轰烈烈的“我为O城献城砖”活动，所有搜集到的旧城砖都用来辅那条O形环城路，上交旧城砖最多的人被授予了“城市建设功臣”称号，虽然最后有传闻说，那个上交旧城砖最多的人拿了许多做旧的新砖骗取了名誉。但传闻归传闻，最终O城环形路的路面还是达到了凸凹不平的理想效果，行人、车辆每天都在这条路上快乐地颠簸着。但这些似乎仍不能填补O城内心的“文化”空旷感，直到后来文化局发现了我爸爸。
    爸爸的确比这座新城老很多，因为当O城建成时，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8年了。8年对于人类而言并不算长，但几乎是猫的一生，对于O城这座新城而言也是“土著＋原老”了。这片由于土壤中盐分过高而被农民弃耕土地曾经是爸爸的天堂，因为这里遍地是绿油油的野草和令猫激动的鼠洞。
    爸爸身材高大肥硕，披着一身又厚又长的毛发，一双黄绿色的眼睛不怒自威，只要他看你一眼就会让你的心变得懦弱而自卑。
    我是爸爸的第101个孩子，我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死去了，但作为猫王的爸爸并不悲伤，因为我妈妈只是他12个妻子中的一个。
    爸爸表情严肃，不悲不喜，我想他是怕表情泄露了内心的秘密。每天清晨和傍晚爸爸都独自在领地上散步巡视，他的长毛迎风飘舞，他的脚步坚定稳健，他的身影沐浴着霞光，他骄傲地享受着作为王者的孤独。
    当O城建设的第一台起重机竖起来时，爸爸的11个妻子们带着我的兄弟姐妹们们纷纷弃他而去了，只有我留了下来。我并不是爸爸死心踏地的跟随者，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没有妈妈的我只能跟着爸爸。
    那段时间，爸爸仍然每天在领地上散步，但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允许我远远跟在他的后面。或许因为已经不被前呼后拥的现实翻起了他被权威和地位深埋在心底的亲情。
    随着一台又一台的起重机竖起，大片的草地变成了泥泞的工地，老鼠也无暇与我和爸爸玩“捉迷藏”的游戏，大规模举家迁走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时断时续。我看得出爸爸一直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犹豫，文学家会把这种徘徊犹豫的原因归结为故土难离的情感，但在我看来爸爸更多地进行着很现实的思考：走，各领地猫王都已经确定，曾经显赫一时的猫王要经过怎样的脱胎换骨才能适应平凡猫的生活。不走，这块土地上的未来真是事事难料，一只猫将如何在这块人类占主导地位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一天又一天，爸爸如同一座塑像一样从早到晚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望着这片他曾经的领地，在矛盾中挣扎思考。如果说爸爸昔日作为猫王展示出来的孤独只是王者的故做姿态，而此时爸爸的孤独完完全全来自他的内心深处。
    恰好这时，一个文化局负责城市文化建设的文员路过，看到了爸爸，这只与众不同整日高高矗立在土堆上的猫促使他的脑子里顿时涌现了许多词“人性”、“和谐”、“共存”、“爱心”……在这些词出现的一刹那，他被自己感动得流下眼泪。于是，这个文员夜不能寐，起草了《关于确定市猫的请示》。
    这个请示在经过财政局、旅游局、城建局、粮食局画圈会签后，市长用他那粗粗的毛笔写了批示：同意，要快！
    很快，财政局拨款委托城建局为爸爸在市中心的广场旁边的树林里建造了一个猫舍，那可不是那种用棉花套做成的简陋的猫舍，那是一座真正的房子，像人类那样砖彻的房子。房子里铺着软软的垫子，旅游局在猫舍前挂上了“市猫”的门牌。
    爸爸最开始还对这些自己领地上的入侵者充满了敌意，他坚持不肯入住这人类施舍的房子，带着我到处游荡寻找为数不多的老鼠。但当秋天来临时，爸爸还是没有抵制住温暖豪宅的诱惑，思考了七个昼夜后，在一个深秋寒冷的夜晚，爸爸终于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理由说服了自己，带着我心安理得地住进了新居，开始享受猫族前所未有的生存空间。
    文化局给爸爸起了名字－－“大黄”，因为当人类一旦萌发占为已有的念头，他们就要起名字，于是他们不仅给自己的孩子起名，还给城市起名、给山水起名、给动物起名、给遥远宇宙的星星起名……仿佛任何东西一旦被命名就打上了自己的印迹。
    起初，当人们叫爸爸“大黄”时，爸爸表现得无动于衷和不屑一顾，因为他认为叫他“大黄”与其说做作还不如说是一种侮辱，一代猫王怎么能被当作宠物一样呼来唤去？
    但接下来的事情让爸爸改变了看法，粮食局指定每天早晨都会派人一边呼唤着“大黄”一边端着满满一大盘皇家猫粮站在猫舍前，被皇家猫粮的美妙味道所吸引，爸爸渐渐接受了“大黄”这个称呼。一有人叫“大黄”，爸爸就会停下脚步，寻声寻找猫粮。爸爸的这个行为被看作是臣服的标志，爸爸也因为通人性而博得了众多市民的好感。
    一时间，“傍晚到广场看大黄”成了O市的一种休闲与时尚。每当爸爸带着我出现时，广场上就会引起一阵骚动。
    看大黄！
    它真漂亮！
    看他后面还跟着一只小猫！
    那是他的孩子，小黄。
    小黄真可爱。
    ……
    我胆怯地跟在爸爸后面，心里荣耀、骄傲、羞愧、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全部都搅在了一起。爸爸却越来越从容与淡定，每次出场前总监督我是否很好地梳理过自己的皮毛。
    文化局的业绩得到了市长的口头表扬，文化局准备再接再厉地扩大影响，他们请摄影家给爸爸拍了许多照片，做成贺年卡发到世界各地，照片中爸爸那身又厚又长的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就在爸爸在众人面前展示他的威风时，我发现爸爸那逐渐肥胖的身躯已经呈现了老态龙钟老的模样。他的眼睛看不太清食物了，有时甚至连自己排出的粪便与猫粮都分不太清；他也懒得梳理皮毛，往日的光泽渐渐消退；他的眼屎越来越多，以至于有时把眼睛都糊住了。
    我早就看，别说是市猫的虚名，连活着对于爸爸也渐渐成为一种负担。但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爸爸每天晒着太阳、吃着皇家猫粮，好像也很快乐。
    在一个夏天的午后，空气闷极了，树上的那些蝉使劲地扇着翅膀发出刺耳的鸣响。
    爸爸像往常一样躺在广场边的树下睡觉，醒了以后，伸了一个懒腰，就是这个平常的懒腰给他衰老的心脏增加了很大的负担，他倒在了那个树阴下。
    我以为他还要接着睡，便也没有理会。
    直到一个穿着蓝色制服露着大粗腿的女巡警看到我爸爸时，用脚路踢了踢他，发现他没有动，就发出了的尖叫震醒了整个城市，好像死的不是我爸爸，而是她爸爸。
    于是，开始有人从各个建筑物跑出来，他们先是惊奇，还有人拿着树棍捅了捅爸爸，爸爸如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人群静得让人不知所措，我的心脏跳得惊天动地。这时，我听到了嘤嘤的哭声，然后是许多人很大声的哭，我到现在都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哭？
    关于如何埋葬爸爸的文件批准得很慢，因为市猫的葬礼到底是什么规格谁也说不清，
    他们只能把爸爸的尸体用塑料袋裹着放到学校实验室的冰箱里，在等着文件批复的日子里，人们如往常一样忙碌，爸爸就好像被遗忘在冰箱里一样。
    一想爸爸此刻正和那些解剖了的青蛙、羊的心脏、蚯蚓什么的放在一个冰箱里，我就感到痛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文件批下来了，在经过文化学者们夜以继日的讨论后，市长决定：按英雄的规格举办葬礼。
    葬礼在广场上举行，参加的人都穿着素色的服装、面容凝重得如同亲人去世。市长亲自出席了葬礼并致绰词。
    爸爸躺在一个雕花的盒子里，暴晒在阳光下，供人们瞻仰。
    人们以为如果我爸爸参加了自己的葬礼，看到这么隆重的场面都会被感动得重新死掉。
    我却觉得爸爸死得耻辱又凄凉，一只猫居然让人看到了死后的悲惨模样，无异于暴尸街头。我远远地看着人们举办着葬礼仪式，内心的充满了悲哀。
    爸爸死了，一共活了11岁。从前每当看到他熟悉的身影在广场上踱步的，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在树上玩耍，而现在我有点害怕，有点不习惯。
    但这些害怕和不习惯也是暂时的，因为我们猫族与人类不同，我们不需要在他人面前放大并展示我们的悲哀，我们更看重眼前，更看重本能，也更容易接受现实。
    爸爸的墓立在市中心广场旁边的小树林里，墓碑上镶嵌着爸爸威武雄壮的照片，那是文化局从3685张摄影师的作品中选出来的。大黄之墓成了O市的一道风景。
    一只猫与人类和谐相处的故事被这个城市的作家写成了文章配上照片发布在网络上，被数以万计的人转载，于是，许多游人慕名而来，在让O城远渐渐也小有名气，并带来了可观的旅游收入，O城开始了二环的修建工程。
    经常会有人特意远道而来参观爸爸的墓地，爸爸的墓地因此鲜花不断，但我在每天络绎不绝的人们眼里看到的都是猎奇的目光。
    如果他们看到我，就会更加惊喜地指着着我说：看那是小黄，是大黄的孩子。接着，就有人对我拍照。每当这时，我便头也不回，飞也似地逃跑了。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表现太没有风范，可是，我不是爸爸，没有他那种远见灼识和雄才大略，更不知道如何在猫的尊严与美味猫粮之间找到平衡。
    我不准备以爸爸的谄媚人类而换取生前的地位和死后的荣耀，我也不准备以叛逆的方式四处流浪，因为这块土地本来就是我的家园。
    我准备继续保持猫的懒散个性和四处游荡的生活方式。夜晚出来捕捉老鼠并顺便和那些有同样爱好的母猫打情骂俏。当然我也警惕地享受着人们送来的皇家猫粮，因为这毕竟也是我从前生活方式的延续，况且接受他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善良。
    虽然还处于壮年，但我已经决定，当感觉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我会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像一只猫一样有尊严地死去。

真是好文采啊，膜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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