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学北国之春BBS
标题:
飞舞雪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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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楠氏不听
时间:
2013-11-25 03:35
标题:
飞舞雪花的人生
我一大早朔州煤运贾保林就去了光升家;刚到胡朔州煤运贾保林同口就看见胡同两侧摆朔州煤运贾保林满了花圈,大门楼的两朔州煤运贾保林长方形纸条。忙丧事的[url=http://club.news.sohu.com/zz2253/thread/1x49wgguba0]朔州煤运贾保林[/url方形纸条。忙丧事的人已经来了不少;我认的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大都是光升本族家的人。我径直走进灵屋,见光升媳妇软着身子坐在里间的床沿上,哭肿眼的脸上挂着倦意。她见我进来,便双腿跪了下来;蹲在小木板凳上守灵的儿子,也随着母亲一起下跪“呜呜”了两声。
我随即搀扶他们娘俩起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们娘俩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我环顾了一下灵屋的四周:墙已被煤烟熏成黑黄色;褪了色的粉红色碎花天棚破了几个洞。光升的骨灰盒已经摆在灵堂中央的一张八仙桌子上;下面放了一张小方桌,退了漆的,中间摆了三个点心盘子;一大碗“神食”,兀的立在右侧,圆顶上直竖了两根筷子;前沿立着三根燃着的香,冒着有气无力的青烟;两根发着暗淡的光的白蜡烛随时可能熄灭。憋闷的香火烟味,增加了灵屋内悲切的气氛。
“光升兄到底是,是怎么死的?”我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开头说话。
“还不是穷死的。”光升媳妇叹了口气,“要是硬去医院住上几天,他也不会……”她沙哑着嗓音呜咽了起来。
我脑子一阵僵固,不能续着她的话说;屋里的烟雾越来越浓,我想一步跳出屋外透透空气;趁一个老太太进来送香纸的当儿,我留出屋外。
院里忙丧事的人仍旧进进出出,有的不太眼生;但时隔多年,我已经都不太很熟悉了。只有刚才进灵屋送香纸的那个老太太倒使我有些眼热,我渐渐记起来了,她是光升的老邻居,住在和光升斜对门的大院里;有一年春天,光升还带我到他家院子的大槐树上采过槐花呢。一会儿,老太太从灵屋里出来了,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说:“你来了。”
我很热情地握了她那两手;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说:“这儿人杂,又忙;不如到我家里坐坐吧。”
我随邻居老太太到了她家大院;当年那棵老槐树依然高峻挺拔;几只大公鸡高傲地走着,对进来的客人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老太太领我进了她的屋里,屋子和光升家一样,也是里外两间;我进到里间坐下;老太太很快给我沏好一杯茶,坐到我的对面。我看着老太太那慈祥的满是皱纹的脸,总想知道一些光升这几年的情况,于是问道:“光升得的是什么病?这些年来,只顾忙我自己的事,一直没有抽空来看看他。”
她先是摇头;接着就沉下脸来叹着气说:“这些年来,他们家的境况一直不好。你光升嫂那不死不活的身体,你是知道的,什么活也干不了。光升工作的单位,五年前就破产了,他只好到处找活干。可他哪里也干不长,给私人干活就是比不上给公家干活仗义,不给工钱的事常有;这不,今年光升到处干了大半年的活,拿回家来不到几千块钱;他们那上大学的儿子又一个劲的逼命要钱,你光升嫂是个药罐子,一天也得费个一二拾块钱;现在这物价又高,两口的生活就很紧了。唉!光升啊!多么勤力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撇下这孤儿寡母的,唉!”
老太太用袖口试了眼角的泪,又说,“说起光升这病,这还得怨他自己。他早就有肚子疼时常拉血的毛病,还总是从饭店里找一些剩饭剩菜带回家来吃,灭不好菌就常闹肚子。上个星期天,不知他又从哪里弄来一些饭菜,吃了不久就嚷着肚子疼;幸亏你光升嫂去了娘家没跟他一块吃。晚上,你光升嫂回到家,见他趴在床上直叫唤,就给他冲了碗红糖姜水;喝了后,他感到舒服了些;到了夜里,他肚子又闹得厉害,疼得他两手直抓墙。你光升嫂让他去医院,他死活不去。家里钱空了,医院怎么进!光升这人有个怪脾气,就是穷死,也不向别人借一分钱;自己不借,也不让你光升嫂借。我跟他处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他那脾气性格,我清楚的很;得了这么要命的病,他还是这么硬熬。谁想,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前天中午,他就不行了。你光升嫂过来喊我过去看他时,他已经僵挺挺的了,”
“他们没有向政府申请救济吗?”我问道,“现在国家不是有最低生活保障金吗?”
“去了。你光升嫂去村上镇上找过好几回了;他们不给救济,说像光升这么大年龄到任何地方都能干活挣钱。还说两口子身体好好的都这样懒惰,还好意思来申请救济,又说政府不养活懒人,建议他两口去劳务市场找工作。你光升嫂回来一说,光升那脾气你是了解的,顿时就觉得脸上很有些挂不住,所以从那以后就一直没再去申请吃救济。”
“这几年,光升就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或者像样的工作吗?”
“咱们这地方,公家的企业大都倒闭了,剩下的也都不死不活,下岗职工又多,即使能找到活,也是给私人干。刚下岗的那一年,光升去了一家私人开的砖厂干活,干了大半年,砖厂老板才给了他两个月的工钱。听你光升嫂说,也就给了一千多快钱吧。先给那要命的儿子寄去了八百块;你光升嫂吃药,一个月也得百十来块钱。仗着她娘家还能接济她点,要不,她比光升走的还快。
“后来,光升又去了一家私人开的酱油厂刷瓶子;酱油厂也是先扣押干活人两个月的工钱。光升一干就是一年。虽然一天能挣个二三十块钱,但工钱还能及时给,两口生活还能凑活着过。就是干活的时间长了点,听光升说,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光升那手都裂得不成样子了,但看上去光升到还显得满意,总是对我说,‘可以的。’谁料到,今年夏天,他又不干了。听你光升嫂说,酱油厂被查封了,光升就一直在家里闲着。”
“他没考虑干点别的吗?比如,做点小买卖之类的……”
“嗐!别提做买卖!谁向他提做买卖,他就和谁急眼。有人曾向他建议,让他把后窗户打开,进点烟酒糖茶给这条胡同的人提供点方便,他是死活不干;说不能把老一辈子留下来的房子结构破坏掉;宁肯吃不上饭,也不能动这老房子。光升这人哪都好,就是心眼太死;还不如我这老婆子开化呢,我曾劝他去买点蔬菜,你猜他说啥,他说他不会玩秤;玩秤就是坑人,他不干,说啥他也不干。”
老太太起身拿暖瓶向我茶杯里冲了点热水,慢慢又做到原来的地方说:“哦,对了,今年秋上,光升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就去卖了几天的蔬菜。像他这种实心眼的人还真是不会玩秤,卖了几天陪了几天。唉!不管咋说,光升这几年也确实够倒霉的,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年赶巧他下了岗;光知道下力气干活,去工地给人家扛过水泥,挖过土方;去搬家公司给人家搬运过家具,但就是从来不会动动脑子干点别的。再说,他又没一点技术……”
告辞了老太太,我回到光升的院里。这已经是中午时分,忙丧事人都吃饭去了。我走进灵屋,光升嫂招呼我去吃饭;我一抬头,看见门后面的墙上,挂着光升生前玩的两把京胡;琴轴和琴筒上面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弓子上的马尾也断落的稀稀疏疏,看上去像两件枯柴似的被冷落在那里。我一看就知道,这两把京胡很长时间没人动过了。看到这两把京胡,我的心开始凄凉起来,这不仅仅是触物伤情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听说了光升这几年的生活情境,而自己竟是这样的一无所知。跟光升嫂来到另一间屋里坐了下来,饭菜已经热腾腾地摆在那里了。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吧,我竟一点胃口都没有,随便吃了几口就又逃到院子来了。
天色昏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四周异常的宁静,院子里就我一个人了。那两把落满灰尘的京胡一直在我的眼前晃荡;我不能不去想、不去回忆、不去怀念。
我是十岁的那年认识了光升。那时,光升的京胡在我们颜城一带拉的小有名气。我爷爷留下的一把破京胡,我在家里胡拉,于是邻居们就建议我去找光升,向他学学。说实在话,我早就很想找他,但又碍于不好意思去。一天傍晚,我下决心硬着头皮去光升家找他,刚一走进他家大院的胡同口,就听见了京胡的声音。我顺着琴声找到了现在的这个院子,光升就在我刚才吃饭的那间屋子里拉京胡;他见我进来,很客气的把京胡递给我拉。我红着脸拉了一段《红灯记》里面的小唱段;光升高兴地拍着两手说:“拉得不错,将来很有前途。”从那时起,我就常常去光升家里,他总是很耐心地指导我拉琴。有一天晚上,光升突然拉起我的手兴奋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就业了,进了个国营单位,你看我多么走运。遗憾的是,今后我们没有机会再在一块拉琴了,我要到去厂里住单身宿舍。”
他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整个晚上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他一会儿给我找戏曲书;一会儿又给我找谱子,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从他那热情洋溢的行举中,看出了他对未来的憧憬。那晚上,他那京胡拉得格外精彩;在他那喜气洋洋的感召下,我觉得自己拉得也很有劲。
哐啷一声门响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回头一看,几个人抬着口小棺材正往院子里进,光升嫂迭忙迎了过去。小棺材被抬进了灵屋;我也趁机跟了进去。光升的骨灰倒在了小棺材里;上面盖上了一块铭旌。趁着人们的忙乱,我又溜到院子里,脑子里继续翻腾着过去的情形。
光升就业进了个国营大厂,一个月才能来家一趟,那时他还没有成亲,几乎把他自己全部交给了工厂。光升是怀着火热的激情去了工厂;可我是抱着抑郁的心情在家里拉琴。失去了光升的指导,我的琴越拉越觉得难听;琴拉得越难听,心里就越想念光升,时刻都盼望着他能回家来。每到傍晚,我都会不自觉地遛达到这个院子的胡同口听听有无琴声;两个多月过去了;晚上,我总是希望而去,失望而归。
一天,我正在家里练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我放下了京胡;我开门一看是光升,心里一阵惊喜;他右手拿着一把崭新的京胡,左臂夹着一摞相框,站在门外冲我直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兴奋地问。
“刚来。一下汽车,我就奔你这儿来了。”光升笑着,把那把崭新的京胡朝我面前一举,说,“你看,我给你买了把胡琴。你猜,我头一个月开工资,第一件要想办的事是啥?就是给你买把胡琴。”他迅速的定好弦,然后递给我说,“你拉拉听听,音质如何?”我高兴地接过琴,用力拉了几弓,满意地点了点;光升也满意地一个劲的笑着点头。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夹来的那摞相框问。
“哦,这是我得的奖状。”他一个个地拿给我看;我仔细地观赏起来——一共四个相框,都用枣红色清漆漆过边,上面的玻璃擦得铮亮;里面的字都是用正楷的毛笔字书写。第一个写着“劳动模范”;第二个写着“先进生产工作者”;第三个写着“生产标兵”;第四个写着“模范共青团员”他一边指着相框,一边向我介绍他入厂后的工作表现和成绩。
“你真行!参加工作不到半年,荣誉竟得了这么多!”我感慨的说。
“这都是些小荣誉;我的目标是争取年底得全厂第一生产标兵。”他紧握着拳头在我眼前一个劲的来回晃荡;话音说得铿锵有力……
“俺哪亲弟弟呦;俺那亲娘哎……”院门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嚎啕声;我从回忆中收回了神。抬头望去,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被搀扶着哭进大院。这是光升的姐姐,我认了出来。我找光升拉琴的那年,她还没出嫁。那时,她在一旁看我俩拉琴,就一个劲的夸奖我,说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有时,他还向我手里塞糖果。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看上去,她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我不想过分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所以,我没走过去问候这位头发已成灰白看上去已成老太婆的光升的姐姐。我决计要走了,因为我那些所谓的繁忙事务,不允许我等到明天为光升送殡。我把光升嫂从灵屋叫了出来,硬咽下几口唾沫,对她说:“嫂子,这几年光顾我自各的事,没能……”
“别这么说,”她向我投过平和的眼光,“现在混事都不容易,都没有空;我能体谅。”
“嫂子,”我又说,“我还有个要紧事,不能为光升兄送殡了;得马上走。走之前,我能再看一看光升兄当年得的那些奖状吗?”
听了这话,光升嫂似乎被击了一下,身子微微发颤,随即两行热泪就顺着眼角淌下来了。他呜咽着说:“我……光升临死前一个劲要我把他那些奖状拿给他看;当时我看他快要咽气了,就慌了手脚,赶快跑去喊邻院王大娘;所以光升就没能看上他那些奖状,我……”
她抹着泪跑进灵屋,一会儿工夫就拿着一个包裹出来了。我帮她打开包裹,里面全是光升生前单位发给他的奖状和荣誉证书;比我从前见过的又多了好几件。奖状框边的漆已经变得发黑,里面的纸已成褐黄色;只有那表明生前荣誉的正楷毛笔字依旧乌黑发亮。那些荣誉证书是光升所在单位破产前的几年发给他的,故而保存得还都很新鲜。我一件件地浏览了一遍,然后又工工整整地摞在一起重新包裹起来。
“把这些奖状和那两把京胡给光升兄放上吧。他挣扎了大半辈子,也许只有这两项东西对他是实在的。我恳求你,嫂子!务必把这两项东西放进光升兄的坟墓。”
他流着泪点了点头;我掏出几百块钱来递给了光升嫂,沉重的心稍微轻松了些;辞别了邻院老太太,我就急匆匆朝颜城的路上走去。
自从我搬到颜城居住,就一直没再光顾过光升的这所院子;练了几十年的京胡也几乎不再摸了。这些年来,我从没有产生过看望光升的意思,整天皆顾着所谓自己的“拼搏与奋斗”。我沿着公路边的路牙石默默地走着,浑身感到非常的沉重。这于其说是在光升的丧事上困乏了一天,毋宁说是自己那抑郁的心像秤砣似的死死往下坠,坠得使我头重脚轻,走路都不稳当了。夜色渐渐黑了下来,灰蒙蒙的雾中忽隐忽现得透着几盏路灯。我感到脊背一阵阵的发凉;发凉后又一阵阵的发热。凉的时候浑身发抖;热的时候浑身出汗。雾越来越大,我那睫毛有冰凉凉的感觉,微弱的灯光下似乎有雪花在飞舞了。恍惚之中,我似乎看到一辆四轮大车开了过来;我似乎看到,那大车里装载着各式各样的人。有当官的,有经商的;又听命的,辛勤的;又大肆挥霍、一掷千金的;也有劳苦成疾、弱势无援的。于是,我的脑子渐渐明晰起一个问题来:真正健康的市场经济,应该是跑着的一辆四个轮子的大车。前面两个轮子,一个是效率,一个是公平;后面两个轮子,一个是竞争,一个法制。光升和他的意识已经被新时代的浪潮吞没了;在城市中,担水劈柴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为历史;在当今社会中,信息化、专业化、技术化或者技能化、互补合作化已成为生产力发展的主流;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如若人们还像光升那样,不去想办法武装自己的脑筋,而只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于简单原始的体力劳作上,那么……
我这样思考着,不觉的空中已经飞舞起很大的雪花;整个路面已覆盖成白色。小时候,听老人说,这刚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是王母娘娘的洗脚水;然而谁又能得知,这第一场雪是不是人们迎接明年开春的洗脑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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